SqueezeTrigger

三流清水写手,专注演员金圣喆

拉莱耶·Ⅴ

  


      五


  黄敏诚是在餐厅听到裴圭里的消息。


  知悉他回国的高中同学发起了同级聚餐,美名其曰赶在期末复习周之前大家都比较有空。


  黄敏诚被服务员指引到他们那一桌的时候,他正好听见一个家里经营电视台的同学在讲近来股价大涨的娱乐公司,聊到他刚参加完这家老板的满月酒。


  知道情况的人跟着附和一阵唏嘘。


  黄敏诚落座,“为什么是满月酒?谁的,他家大女儿的?”


  “噢,敏诚,你来了!”


  “敏诚你也认识裴橘啊?”


  “是他家的二儿子。”


  “她失踪了。在高考前一个多月吧,闹得沸沸扬扬。这是他爸妈的二胎,早产儿。”


  “当时真的闹得很大,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太恐怖了……那段时间治安都不好,我记得还有个帮派械斗上新闻,高考前我爸妈安排司机每天都接送,真喘不过气。”


  “当时和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她班上的福利院出身的孤儿。”


  “是私奔?”


  “和一个穷人私奔,是有多想不开……”


  “什么!这是什么当代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什么呀,没文化,罗密欧和朱丽叶都是贵族,傲慢与偏见还差不多。”


  “安娜·卡列宁娜!”


  人们七嘴八舌地发散着话题。


  反倒是话题挑起者黄敏诚面色不动,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攒了攒,他的指头点着桌面,看向餐厅外首尔璀璨的夜景。人们常常感叹灯光辉煌,却忽略了那绵绵不绝隐藏在其后的黑暗,比起耀眼的繁华而言,暗色的面积更深更广,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世人难以想象的——那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黄敏诚好像有些喝醉,他被灌酒了,在美国可没有韩国这样浓郁的酒桌文化,他从没有一次性喝这么多酒。


  之所以用好像这个词,是因为他有点记不清说了哪几个人的糗事,比如在医务室自我纾解这种年少难堪,他无法把控是酒精让他畅所欲言,还是自己的理智及时悬崖勒马。


  当他站在福利院的铁门前,被热气的晚风一吹,他稍稍清醒了点。他花了好一会才克制住自己走进去问福利院失踪的模范生的事。


  一个恰好的越洋电话制止了他。


  他接起电话,看见来电显示就开始笑。


  电话那头的人敏锐地从他说话的语气分辨出,用英文问他,你喝酒了!


  “但是我很清醒……”黄敏诚轻轻笑出声,好像撒娇,单词说得慢而轻,仿佛怕惊动天上的月亮。他转身离开了福利院,沿着山坡往下走。


  黄敏诚和恋人聊起自己的高中聚会,描述着那个同学被自己戳破的精彩脸色,两个人因为他刚才的话哈哈大笑,慢慢变成只听黄敏诚在说,随着提及自己内心的部分越来越多。


  另一头的恋人哄孩子般的制止,打断他,问他现在在哪,是不是在回家的路上。


  黄敏诚被提醒,他看了看左右和前面,已经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不满地嘟嘴说道自己确实该回家了,他挂断电话,在电话簿里找到管家的号码,让他来接自己。


  黄敏诚决定往回走。一转身,却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他没有尾随的自觉,也被黄敏诚吓了一跳,他缩了缩身体,转身就想跑走。


  黄敏诚走上前拉住他,一不小心直接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发烫又潮湿,像是此时他们俩被夏天热出汗的额角。黄敏诚对陌生人的洁癖让他甩开那个人的手,自己却失了平衡,在地面摔了一跤。


  他本都跑开了,见黄敏诚摔倒又折返回来,他半蹲下来,那么大的个子缩在一团,语气谦卑又小心,“你、你还好吧?”


  黄敏诚这时候才借月光看清楚他的眼睛,像一泓清澈的黑潭。黄敏诚不打算因为脸原谅他,挥开金南浩的手,“原来你不是哑巴,那你跑什么?跟踪我做贼心虚?”


  然后金南浩怎么也不肯说话了,不说话也不离开,陪着黄敏诚坐在路边,低着头绞手指,等到黄家司机来接黄敏诚他目送车辆消失在视野里才迈动步子。


  第二天黄敏诚去福利院的时候又看见了他。


  院长被问起去年失踪的吴智洙时,一阵叹惜,“智洙比较内向,说实话我也不太了解他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他和我们院的南浩和时雨关系还不错,他对弟弟们都挺好的,说起南浩也是……唉……哎!不过今天他应该是去少爷你家,晚上你可以问问他。”


  还没等到晚上,他就在似曾相识的地方又看见了那个可怜虫。


  黄敏诚拨开公园的灌木丛,看见下方篮球场聚集起来的学生们,篮球被砰得砸到金南浩的身上,然后声响巨大地弹到一旁的铁网上。


  那些不学好的小子大声,“你的准头也太差了!应该瞄准他的头,看我的!”


  他们包围过去捡球,对着金南浩恶语,声量降低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恶毒的玩笑。


  黄敏诚冷眼看着像一颗腐生植物站立在蓝绿色地面的少年,摁掉了报警电话。


  阴沉的天空早有下雨的预兆,真正开始却是突如其来,瓢泼大雨自天空倾泻而下,没一会就将毫无防备的露天篮球场浇了个透。


  发生在这里的恶行被阵雨打断,少年们飞奔地窜出,只留下他一个人被雨水打湿,他慢吞吞地捡起地上的球,整个人都湿淋淋的,散发着阴郁封闭的气息。他选择了与欺负他的那伙人不同的方向,走上石阶,快走到顶端时他眼睛微闪,挂在睫毛上的水珠不堪重负在他的脸颊滑落,他像察觉到又默默转身下楼梯。


  在凉亭避雨的黄敏诚没有发现这些,他被雨淋到了,不过只是浮在外套和头发上一层薄薄的湿意,想他应该也离开了,总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


  大约等了半小时,雨水似乎下尽,天空露出一丝亮线,是天黑前最后的光亮。


  几分钟前的雨势依稀能从地面上安静的积水坑看出痕迹,水中倒影出来的天幕倒看不出半分雨云尚存的影子,黄敏诚踩碎水中的天空,像碾碎海上的白沫一样,最后还是再回了趟福利院。


  徐永纯儿子的身份很好用。院长给他看了吴智洙的档案,寥寥数言,却没有什么有用信息。黄敏诚手上的这本陈旧的破皮的棕色皮革的记录本记载了孩子入院的时间,姓名,照片和当时可查的家人信息,如果完全是孤儿的话,只会记载入院时的随身物品,有时候甚至名字都是由当时的院长取的。


  黄敏诚看向院长,彬彬有礼又征询的语气,“金南浩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吗?”


  “不是,”院长的眼神变得悠远,“他的妈妈在他小学的时候因病去世了,没有找到合适的可以抚养的亲戚,他就被送来了。他的入院时间比智洙晚得多。他很懂事,又外向开朗……”她接过黄敏诚手上的记录簿翻动着,一张又一张不同年龄孩子的照片从黄敏诚眼前划过。


  “金南浩算开朗吗?”敏诚问道。


  “人总会变的,敏诚少爷。”院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好吧,院长很会培养孩子,虽然很可惜,吴智洙也是模范生吧。我还记得上次我和妈妈过来福利院,金南浩因为成绩优异被表彰了。为什么有的人没有照片?”黄敏诚扫过缺失照片的那一页,抬手阻挡了一下。


  院长似乎没有注意,将记录簿又拿过去了一点,翻到金南浩的那页,同样也没有照片,有种理所当然的不在意,“旧式的纸质资料归档就是这个坏处,有的时候是夹着却掉了,而照片只有一张,掉了也没法补了。”


  黄敏诚看到金南浩那一页上的生母名字,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哦对了,您要和南浩一起回去吗?他刚才湿淋淋地走回来。”她问,一边微笑着将记录簿合上,是送客的话外之意。


  “我还以为他都是直接去我家,他的房间在哪?我可以去看看吗?”黄敏诚说。


  “当然可以,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房间,他应该洗个澡才好,夏天的雨淋了也会感冒的。不过他们是好几个孩子一起住的,您多体谅。”院长阿姨带着黄敏诚去金南浩的房间,黄敏诚知道有些孤儿院的房间是大通铺,但显然他家的这个福利院条件要好上一点。


  也仅仅是略好一点——黄敏诚打量着眼前这个位处于尽头的狭窄房间,比起走廊两端的其他房间而言,这个房间更窄,床位也更少,即使是这样也满满当当地摆了三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和一张长桌已经占满了一大半这个空间,又见缝插针地填满了几个单门衣柜和床头柜,已经是拥挤不堪了。


  房间里有其他孩子,黄敏诚没有进去,或许是连绵的潮湿又闷热的雨天,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潮味,不过没有男生宿舍常有的其他臭味已经很好了。他看了看床位,乱糟糟的,井然有序的,更多的是没有放被子,“现在只有两个人常住这里?”


  院长停顿了一下,语气缅怀,“是的,原本智洙也住这里。”


  “时雨也是吗?”黄敏诚突然发问。


  这个唐突的没有由来的问题让院长的微笑面具有了一丝裂缝,“咳咳!你说什么——是的,时雨也住这里。”


  黄敏诚想起裴圭里对自己说过,“你还记得吗?那天被欺负的那个初中生也是吴智洙认识的弟弟。”


  黄敏诚去了福利院的公共澡堂,就在这层楼的另一端。热气氤氲,水雾缭绕,这时候是福利院的晚餐时间,里面并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水声。黄敏诚绕过阻隔热气四溢的照壁往澡堂走,走过还算干爽的更衣室,就是一排洗漱的水台。


  金南浩似乎已经洗浴完毕,换了一身简单的短袖和短裤,就背对着门口正在洗衣服。他的身高在如此高度的台前显得有些委屈,对于一个初中生而言,他也长得高过一般同年级的人。这样的个头还会被欺负,实在委屈求全。黄敏诚走过去的时候,金南浩并没有察觉到,哗哗的水声把他的听觉系统完全霸占。


  黄敏诚抬手抓住金南浩的后脑勺,径直往他那个装了满是泡沫水的洗衣盆里按。


  金南浩没有任何防备,脑袋就和浸满肥皂水的校服来了个亲密接触,进入水中的时候,他的身体下意识挣扎了一下,这让他更加呛水,具有些微刺激性的水争先恐后从他的鼻腔涌入气管,与水背道而驰的是被张力裹成气泡的氧气迫不及待地浮上水面,辛辣的感觉一路从鼻腔烧进口腔。


  他的意识还没来得及掌握肢体的控制权,身体下意识想要逃离,手指抵抗地撑在水台边缘。


  他的脑袋被拎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张开嘴呼吸,可是还来不及完整做完一个来回的呼吸,更多的水被他舒张的肺泡从气管吸入。


  在第三次被摁入水盆的时候,他终于忍住了不再咳嗽。


  他安静地承受这一切。


  黄敏诚在金南浩放弃挣扎之后数着秒在他即将深度缺氧的时候才松开了他。


  他立刻拔出脑袋,将自己从窒息之中被解救出来,整个人狼狈又湿漉漉地瘫软在同样湿淋淋的地上。他的脸上还有伤,一看就是今天的新伤,分不清脸上的涕泪水珠,看上去实在可怜。刚刚获得氧气,他的视线还是一片星点的黑斑,等他恢复视线后,他看向黄敏诚,没有愤懑和怨恨,反倒卑怯地看着刚刚向自己施暴的人,嘴比蚌壳还紧,一言不发。


  黄敏诚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话,直接回家,径直进了徐永纯的书房。


  今天晚上徐永纯女士并没有回来就餐,金南浩到这里的时间比平时晚,开饭时间也推迟了很多。但黄敏诚从书房出来的时候,金南浩已经在餐桌旁等候了,看见黄敏诚时他甚至对敏诚小声地打了招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黄敏诚懒得出声,只撩了撩眼皮。


  餐桌上的两个人都没交流,安静得只有筷子触碰碟盘的脆响。


  金南浩在结束用餐后也礼貌地招呼后才离开桌子。


  黄敏诚盯着他走回他在黄家的房间,慢条斯理地吃完自己的饭,起身的时候没有遵守餐桌礼仪,将椅子带出弄出了声响,跟着走进走廊。


  他的房间在一楼,和住家的管家和阿姨们住在同一层,黄敏诚顺利地拧开房门,没想到自己准备的钥匙没有派上用场。


  依旧是在福利院的情景,金南浩在大开着门的卫生间,卧室门的位置对此一览无余,他弯着腰,将自己的脸浸在洗水池里。


  黄敏诚倒没想过自己又有一次溺死他的机会,这次却没有进一步动作,敏诚悄无声息地踩着拖鞋走进他的房间。


  黄敏诚的目光从水台上方的镜子移动到金南浩身上。


  当金南浩憋不住气从水中抬起头时,他从镜子看向后方倚靠在卫生间门框的黄敏诚,被紧盯着的满是水珠的脸上出现无措。


  镜子出现裴圭里以前的影子,她曾经随口一说:“还记得吗?那天被欺负的那个初中生也是吴智洙认识的弟弟。名字叫时雨,洪时雨。”那是他们将分别的夏天,很少伤春悲秋的裴圭里甚至念了一句出处未明的俳句。


  耳畔又响起下午在篮球场,欺负人的少年一把揽过被欺负的肩膀,叫着,“喂,洪时雨……”


  黄敏诚将目光聚焦到他黑色的眼睛里,敏诚第一次认真地看他,“……洪时雨?”


  这个不知道是金南浩还是洪时雨的少年,他的面孔第一次出现惊慌的错愕这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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